挂在脸上的Gucci包
作者: 于坚 2011-01-31 13:10:40 来源:南方周末
现代化是一个大活计,做工和材料非常要紧。如果现代化只是完成一个象征,而做工倒在其次,那将后患无穷。
纽约长岛地区有个超级购物中心,环形的,周边是一家接一家的名牌商店,中间是停车场。这里的名牌商店,据说都是厂家直销。所以经年累月,顾客川流。
都是名牌,但只是在Gucci店的门口排着长队。顾客要分批入内。排队的人,一望而知大部分是中国游客。隔窗望望,觉得里面那些浑身印着字母的浅咖啡色的包包真是难看,唯一的特点是显眼,老远就可认出:哦,Gucci(古驰)。这东西可不便宜,就算是店家直销打6折7折,也是上千上万的东西。可进去的顾客基本上个个都是财大气粗,怎么都要提着两三个包出来,多的提着七八个,像买面包一样,也算是世界奇观。看着人们喜气洋洋,像是挎在脸上似的,提着大群大群的Gucci包从玻璃门后面涌出来——其精彩就像看鲸鱼喷水。就奇怪,上百家商店,家家都是名牌,何以单单钟情Gucci?
一方面,Gucci意味着材料、做工的一流。在中国大陆名牌就是做工好,非名牌往往就是理所当然的价廉质次。另一方面,Gucci是名牌里的名牌,中国观点,Gucci一到,其他就不是名牌了。
崇拜名牌的心理,世人皆有,中国略胜一筹。细想了一下,也许和中国的面子文化有关,名牌是身份地位的象征。拥有一个Gucci,象征性大于实用性。只有傻瓜才会买个Gucci包只为结实耐用。打6折的Gucci包,拿到中国,那象征要增值多少?象征下面,其实是个算盘。
这种中国式计算很奇妙,人民币换算,价值却是象征性的。是这么算,在国内卖1万的Gucci,在这里只花6000,赚了4000。这是算人民币。还有象征性资本,手腕挎着价值1万的包,那就是一张显眼的皮包名片,自动介绍你是中产、贵族、成功人士……面子大了,走进哪个场合人们都刮目相看,嘘寒问暖,不敢小看。我有个朋友开皮包公司,一穷二白,借辆名牌轿车踩着去谈生意,签合就同比较顺利。小汽车只在中国才称为轿车,交通那么堵,小汽车却供不应求,那是交通工具吗?那是一乘乘轿子。算盘打到底,象征其实不是虚无,Gucci可以周转资金。
这种面子文化,近年发达到疯狂地步。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象征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已经成了许多事业的潜规则。豆腐渣工程,人们以为只是偷工减料。其实更可怕的是,以偷工减料来维持象征。垮掉、露馅的那些还不可怕,可怕的不是豆腐渣、败絮。可怕的是木渣、棉花(嗯,我也玩点象征)。这些东西比豆腐渣稍微结实一点,露馅的时间也会晚一些。
比如现在许多小区,只是象征了欣欣向荣、经济发达,但丝毫没有人气。房子还没有卖出去就垮掉这是万幸,可怕的是十年以后还空着,只因为人们发现谁也没法住在象征里。比如现在的开会,设计会场的心思超过了开会要讨论的话题。会场是面子,媒体曝光的要点。许多会议,开幕式一过要人都走光了,留下那些没有发言权的家伙们继续开会,胡说八道,无关虚荣,也就宽松些。
比如现在的城市建设,基本上不是从身体、生命、生活的立场考虑,而是从象征去考虑。只考虑城市象征什么风貌,不考虑身体在其中的感受,一味的高大宽阔,雄伟豪迈。象征很壮丽,人的处境很丑陋。几年前号称西南最大最现代的昆明火车站,设计者将车站出口设计成鲜花簇拥的喷水池,旅客只得从两边狭窄的小道出入。春运一来,这样的火车站就是现成的灾难。刚刚完工剪彩使用,立即招来骂声一片,只好把喷泉砸掉改成广场。
批评者只说这是设计不周,在我看来,这是更隐秘的偷工减料。设计者的设计思想本身就是偷工减料的,只想着城市的大象征,火车站一出来就是诗意的喷泉,象征着美好幸福的生活。但这里却减掉了火车站最基本的功能——流通。不从这个工程最重要的功能流通考虑,而是从车站完工时剪彩的效果考虑,重视的是车站的象征,才设计出如此糟糕的车站。我甚至怀疑工程师先生在画图纸的时候,想象中的车站使用者都是领导而非旅客。这种偷工减料的可怕在于,它减掉的是以人为本。以象征为本,而象征又以领导的好恶为本,而许多领导的好恶又如此简单,只是一个雄伟、壮丽与否。雄伟、壮丽,在今天,其实只是个巨额资金得以运转的算盘。为城市设计一个菜市场能运转起资金吗?不能,也没有象征价值。所以我们时代的建筑大师们,没有一个为母亲们设计过菜市场。
在纽约长岛的超级市场买Gucci包的人里面,本地人很少。美国其实没有名牌,名牌在实用主义的美国不是象征,名牌就是做工,做工是一个制度而不只是德行。传统中国也有无数名牌,但靠的是普遍的德行,比如北京的内联升。
美国的做工真是没什么可挑剔,随便什么东西,精致、牢固、耐用、放心。瞧瞧波音飞机上那些配件,行李箱滑合时的喀嚓一声。如果不是太爱面子的话,在美国根本不必买什么名牌,在做工上都是名牌,只是Gucci的广告做得更强大而已。美国的现代化开工已经两百年了吧?现代化是一个大活计,材料和做工非常要紧。如果现代化只是完成一个象征,而做工倒在其次,那将后患无穷。
从长岛回来,车子经过1883年完工的布鲁克林大桥,在东河边远眺,桥的外表真是丑陋,已经锈迹斑斑了,像条挂在天空的垂死恐龙。但看不见的做工非常结实、精良。河流在下面,逝者如斯;桥上,无数汽车信赖着桥,川流不息。
有人说,实用主义毫无诗意。我对此不敢苟同,从身体、生命、生活出发的实用可以抵达诗意的象征。所谓彻底的形而下才会抵达形而上,彻底、纯粹的有才可以有无相生。布鲁克林大桥的做工激发了诗人的灵感,“你的巨缆吹静了北大西洋/幽暗,就像犹太人的天堂/你的奖赏……你授予的无名爵位/连时间都无法解除……”(哈特·克雷恩)从实利主义出发的象征只看事情是否有利可图,无关生命之美妙。所以,Gucci包挂在脸上,暗示的只是财大气粗。
Monday, 14 February 20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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